作者:曲黎敏(北京中醫藥大學教授、北京天人醫易文化諮詢中心研究員)
提要:儒釋道三家是中國古代文化的代表,它們對於生與死的界定從根本上詮釋了它們對大千世界的的認識的不同。無論是儒家的畏天命,修身以俟;還是道家的不信天命,勇猛精進;以及釋家的根塵幻化,業不可逃,都為我們對生命的認知與參悟提供了可貴的幫助。
東方源遠流長的"死生之學"令西方震驚。總體而言,在死亡的觀念上,西方大多抱有悲觀的態度,如死亡是人生"黯淡的旅伴"(尼采),"死亡是人生計劃和希望的總失敗"(薩特),死亡是"靈魂離開肉體的監獄而獲得釋放",研究哲學是"死亡的練習"(柏拉圖)。相形之下,東方關於生命的理念則明顯樂觀,它牢牢掌握因循自然的原則,對生與死有著大無畏的態度,甚至在中國,從來都不嘗有過地獄的概念,至多是鬼界,在那裡有閻王或惡鬼,但也有栩栩如生、嬌媚如常人的好鬼。道教索性另造仙界,生命不是向下,而是向上變形。釋家更為博大精深,死亡之學更為圓融,甚至成為一種可操作的學問,在那裡,死亡也成為一種藝術,成為一種具體的經驗,是"活的藝術"或"生的藝術"的補充與圓成。
1.儒家生死觀
對痛苦的人生而言,死亡不啻為一種解脫,但人性的貪癡還要為靈魂找到一個歸宿。"靈魂"兩個字可以說是人類尊嚴與夢想的一種體現。它使人類有別於處於生物鏈上的可悲的動物,它使人類不再侷限於四季與風花雪月的輪換中,而是去思索永恆,時空也不再是毫無意義的伸展與延續,它關涉到人的生命理念的日益成熟,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往哪裡去?人類文明的歷史始終飽含如此這般的焦渴。人們尋尋覓覓,上下求索,肉身與靈魂,現世與來世,人們試圖超越和戰勝那個令人痛苦的死亡的界定,優遊於此岸,如同太陽每日照常升起,我們能夠不斷地逃脫、進入,而不是死亡那沒有時間的永恆死寂。
但這太難了,如果說這邊溫暖、明亮,那麼另一邊則是無窮的寒冷與黑暗,無法想像,死與生,由於它的不可重複性,而成為人類認識生命的盲點。一個秘密,無法言說,於是孔子這偉大的聖人便教我們將人生的重心放在此岸,強調生命的本質不在來世,而在現世,能夠善始善終,生命的價值感就在其中。"人死曰鬼","鬼,歸也"。魂屬陽,屬氣,歸於天,魄屬陰,屬形,歸於地,人的生命就這樣化解。"魂魄不離形質,而非形質也,形質亡而魂魄存,是人所歸也,故從鬼"(段玉裁)。人的生命本由天地和合而成,最終又歸於天地本源。"生於天地之間者皆曰命"。(《禮記‧祭法》)。萬物都在此規則中,但孔子並沒有就此否定死亡於人生之意義。招魂與祭祀是人類的"盡愛之道"。人們扶柩而哭,披麻戴孝,袒衣散發,都是人類愛心及敬神的體現。他一方面教導人們厚葬屍體,讓人的肉身在土地本源中得到深深的慰籍,另一方面,又鼓勵人們用思念和靈牌來保佑那逝去的靈魂歸於正途,永遠不要迷失於這來去之路。魂兮歸來,永遠不要忘了,你的生命曾在這裡駐足。就這樣,在日常生活中,活人與死人相安無事,彼此為對方在各自的世界裡點亮了一盞互相安慰的燈……
2.道家生死觀
相對於儒家的理性平實,道家及道教則將死死生生推衍得有聲有色。死亡不再是一場令人震驚、無法理喻的惡夢。莊子妻死,鼓盆而歌,一個新的、樂觀的死亡哲學就以這樣驚世駭俗的方式登場。不以生為喜,不以死為悲,人生不過是從無氣到有氣,從無形之氣到有形之氣,從無生之形到有生之形這樣一個生命的有序過程,而死亡則是這種演化的回歸。這比儒家的魂魄說更遼遠,更空靈,生死齊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生命的辯證就在其中,自然之"道"超越一切,人永遠無法與造化之功抗衡,"生之來不能止,其去不能止",生死皆為人生問題的極限,最好還是看開一點,有情便是痛苦,"無情"方能"懸解"和自由。究其深處我們還是感到其樂觀的背後刮著對人生悲觀、無奈的風。
但後來的神仙境界就此產生,道教高人並沒有停止在莊子相對論的玄談上,而是開始了一切真正的、使歷來生死觀為之改觀的對生命的實踐工程,死亡成了生命流程上有待突破的一個關鍵點,而不再是生命的某種極限,"魂"與"魄"由含有"鬼"氣的飄渺之物變為可有所作為的"形"與"神",由虛化神→神化氣→氣化精→精化形→形成人這個萬物生成程序,推衍出一個怡神守形、養形煉精、煉精化氣、煉氣合神、煉神還虛這樣一個逆修返源之道,在洞府仙境之中,時空開始變得富於彈性,可以逆轉或回流,金丹的光芒遮蔽了生死的界限,別處相逢,古人與今人可以在生命的真境中,在獨特的氣場中往復交流。
3.佛家生死觀
公元前六世紀,印度一位得道的王子宣稱:"我將在此世間的黑暗之中,打擊永生之鼓"。從那以後,人生不再是雜亂無章的陰影,因果學說將是說明今生及以後一切生中的普遍性原則,"輪迴"一詞美麗得令人暈眩,不死的靈魂可以遷往另一肉體不斷再生,而"業"就是決定再生的出現和性質的法則,更確切地說,並沒有可以轉生的靈魂,除業以外,一無所有。生命告終之時,其行為的總和──業作為一個整體產生效果,並且決定另外一群"蘊"──一個再生者的性質。即每一個生命的性質及境遇都是今生或前世預先所作行為的結果,由此,在一切有機與無機世界中,沒有單純的、自我存在的、自我決定的永恆事物,一切都是合成的、相對的、暫時的,人的存在亦如是,雖有幼年、中年、老年這一相對穩定的流程,但死亡並不一定就是這個存在的終點,如果不能證得涅槃,諸蘊仍能集合,死亡不過像割除野草,而草根依然存在,仍會重新生長。
死亡對於已經證得涅槃的人固然無所輕重,但就大多數人而言,還是無法擺脫世間生命這無有終了之期的流浪生死,如何才能安然渡過肉體崩解時的可怖境相?如何才能把握死後的生命?以及在死亡的剎那與轉生的時刻均表現清醒?最後如何求得生命的斷滅,不再陷入輪迴?關於這一切,佛陀給我們的,既有教導,又有體悟。
當佛陀默察生死輪迴之時,用關於苦、集、滅、道所謂"四聖諦",有系統地講述了他的理論和實踐方面的主要結論,第一諦為"苦",生存包含有痛苦,而最令人痛苦的則是生命的無常。第二諦"集"為苦的根源,痛苦源於生命的貪慾、貪慾又由感受而生、感受因觸覺而生,依次類推,便是"十二因緣法",由此可知我們生到這世界中來,是由於我們前世的無明,以及我們臨終時有再生的願望,一切咎由自取。第三諦為"滅",是十二因緣法的否定形式,"完全無貪慾,則無明滅,無明滅則行滅,行滅則識滅"……第四諦為"道",即是痛苦消滅的道路──"八正道":正見、正思惟、正語、正業、正命、正精進、正念、正定。這是唯一的解脫之道,是不朽的法則。生活能夠終止痛苦的東西,不是現成潛伏在人性中的東西,而是經過有意努力而悟出來的,它的集合名詞便是"般若"。如果說基督教的地獄意味著對人的罪惡的永遠的懲罰,"今生來世總不得赦免",那麼佛陀的教義便是給人以機會。這種機會必須與每個人的努力相關,你努力一絲,就得到一絲,悟到一點,生命就成功一點。如此解脫之人,自知生死已斷。心靈與肉體卻充滿清淨與安寧,往世與來生,便如一池淨水,清澈透明。
就這樣,儒釋道三家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完成了關於生與死的界定。無論是儒家的畏天命,修身以俟;還是道家的不信天命,勇猛精進;以及釋家的根塵幻化,業不可逃,都為我們對生命的認知與參悟提供了可貴的幫助。即便是現代的生物學也還無法肯定死亡究竟是一切生物不可逃避的命運,還是僅僅是一生之中規律性的、然而卻可以避免的事件。但無論如何,此身難得,真法難聞,隻要我們珍愛此生,上下求索,即便生與死的蔭影無處不在,人類也會有某種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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